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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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鶯聲嚦嚦,那邊采蓮船上卞文蓮唱起曲來。一曲既終,喝彩聲中聽眾紛紛賞賜,元寶大大小小地堆在舫中桌上。接著李雙亭輕抱琵琶,彈了一套《春江花月夜》。吳嬋娟吹簫,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《乘龍佳客》,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。

待眾人游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,只見她啟朱唇、發皓齒,笛子聲中,唱了起來:“望平康,鳳城東,千門綠楊。一路紫絲韁,引游郎,誰家乳燕雙雙?隔春波,碧煙染窗;倚晴天,紅杏窺墻,一帶板橋長。閑指點,茶寮酒舫,聲聲賣花忙。穿過了條條深巷,插一枝帶露柳嬌黃。”

其時秋意漸深,湖上微有涼意,玉如意歌聲纏綿婉轉,曲中風暖花香,令人不飲自醉。乾隆嘆道:“真是才子之筆,江南風物,盡入曲裏。”他知這是《桃花扇》中的“訪翠”一曲,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,寫侯方域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。玉如意唱這曲時眼波流轉,不住向他打量。乾隆大悅,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李香君,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。

他最愛賣弄才學。這次南來,到處吟詩題字,唐突勝景,作踐山水。眾臣工恭頌句句錦繡,篇篇珠璣,詩蓋李杜,字壓鐘王,那也不算稀奇。眼下自己微服出游,竟然見賞於名妓。美人垂青,自不由帝皇尊榮,而全憑自身真材實料,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,潘安般貌,子建般才。當年紅拂巨眼識李靖,梁紅玉風塵中識韓世忠,亦不過如是,可見凡屬名妓,必然識貨。若不重報,何以酬知己之青眼?立命和珅賞賜黃金五十兩。沈吟半晌,成詩兩句:“才詩或讓蘇和白,佳曲應超李與王。”

杭州素稱繁華,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,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。遠至蘇、松、太、常、嘉、湖各屬的閑人雅士,這天也都群集杭州,或賣弄風雅,或炫耀豪闊,是以頃刻之間,纏頭紛擲,各歌女花舫上彩品堆積,尤以錢塘四艷為多。時近子夜,選花會會首起始檢點彩品。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,不但眾歌女焦急,湖上游客也都甚是關心。

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。和珅點頭答應,乘小船趕回撫署,過了一會兒,捧了一個包裹回來。

彩品檢點已畢,各船齊集會首坐船四周,聽他公布甲乙次第。只聽得會首叫道:“現下彩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!”此言一出,各船轟動,有人鼓掌叫好,也有人低低咒罵。只聽一人喊道:“慢來,我贈卞文蓮姑娘黃金一百兩。”當即捧過金子。又有一個豪客叫道:“我贈吳嬋娟姑娘翡翠鐲一雙,明珠十顆。”眾人燈光下見翡翠鐲精光碧綠,明珠又大又圓,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,都倒吸一口涼氣,看來今年的狀元非這位湖上嫦娥莫屬了。

會首等了片刻,見無人再加,正要宣稱吳嬋娟是本年狀元,忽然和珅叫道:“我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!”將包裹遞了過去。

那會首四十來歲年紀,面目清秀,唇有微須,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,一看竟是三卷書畫。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:“樊榭先生,這位竟是雅人,不知送的是什麽精品?”命下人展開書畫。

乾隆對和珅道:“你去問問,會首船中的是些什麽人?”和珅去問了一會兒,回來稟道:“會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,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。”乾隆笑道:“早聽說袁枚愛胡鬧,果然不錯。”

第一卷卷軸一展開,袁枚和眾人都是一驚,原來是祝允明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。袁枚稱他為“樊榭先生”的那人名叫厲鶚,也是杭州人。厲鶚詩詞俱佳,詞名尤著,審音守律,辭藻絕勝,為當時詞壇祭酒,見是祝允明書法,連叫:“這就名貴得很了。”杭州詩人趙翼心急,忙去打開第二個卷軸來看,見是唐寅所畫的一幅簪花仕女圖,上面還蓋著“乾隆禦覽之寶”的朱印。袁枚心知有異,忙問旁邊兩人道:“沈年兄、蔣大哥,你們瞧這送書畫之人是什麽來頭?”

他稱為“沈年兄”的沈德潛,別字歸愚,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,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。只是一個早達,一個晚遇,袁枚中進士時才二十四歲,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,是以人稱“江南老名士”。那姓蔣的名叫士銓,別字心餘,是戲曲巨子。他與袁枚、趙翼三人合稱“江左三大家”。這兩人一看,沈吟不語。

沈德潛老成持重,說道:“咱們過去會會如何?”船上右邊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,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,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。紀曉嵐笑道:“咱們一過去,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。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,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。”鄭板橋道:“第三卷又是什麽寶物,不妨也瞧瞧。”

眾人把那卷軸打開,見是一幅書法,寫的是:“西湖清且漣漪,扁舟時蕩晴暉。處處青山獨住,翩翩白鶴迎歸。昔年曾到孤山,蒼滕古木高寒。想見先生風致,畫圖留與人看。”筆致甚為秀拔,卻無圖章落款,只題著“臨趙孟頫書”五字。

鄭板橋道:“微有秀氣,筆力不足!”沈德潛低聲道:“這是今上禦筆。”大家嚇了一跳,再也不敢多說。袁子才大聲宣布:“檢點彩品已畢,狀元玉如意,榜眼吳嬋娟,探花卞文蓮。”湖上彩聲四起。

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,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,便是巨紳顯宦,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,夜色之中,船上乘客面目難辨。大家怕這風流韻事為禦史檢告,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,現下也都不敢了,悄悄地上岸而散。

乾隆正要回去,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,但聽歌聲柔媚入骨,不由得心癢難搔,對和珅道:“你去叫這妞兒過來。”和珅應了,正要過去,乾隆又道:“你莫說我是誰!”和道:“是,奴才知道。”游船劃近玉如意花舫,和珅跨過船去。過了片刻,拿回一張紙箋,遞給乾隆道:“她寫了這個東西,說:‘請交給你家老爺。’”乾隆接來燈下一看,見箋上寫了一詩:“暖翠樓前粉黛香,六朝風致說平康。踏青歸去春猶淺,明日重來花滿床。”字跡殊劣,箋上卻是香氣濃郁,觸鼻心旌欲搖。

乾隆笑道:“我今日已來,何必明日重來?”擡頭看時,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。他貴為帝皇,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,尚不可得,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?可是說也奇怪,對方愈是若即若離,推三阻四,他反覺十分新鮮,愈是要得之而後快,忙傳下聖旨:“叫舟子快劃,追上去!”

眾侍衛見皇帝發急,再不趁機盡忠報國,更待何時?當即紛提船板,奮力劃水。眾侍衛或外功了得,或內力深厚,此時“忠”字當頭,戮力王事,勁運雙臂,船板激水,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。有分教:立竿見影,槳落船飛,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。

乾隆悄立船頭,心逐前舟,但見滿湖燈火漸滅,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,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。乾隆醺醺欲醉,忽然想起兩句詩來:“侍兒扶起嬌無力,始是新承恩澤時。”

兩船漸近,花舫窗門開處,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。白振一驚,暗叫:“不好!”左手一招“降龍伏虎”,右手一招“擒獅搏象”,這是他“金鉤鐵掌”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技,陣上奪槍,夜戰接鏢,手到拿來,百不失一。但見他身如淵渟岳峙,掌似電閃雷震,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,出手更不落空。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。沒料想觸手柔軟,原來不是暗器,忙遞給皇帝。

乾隆接過一看,見是一塊紅色汗巾,四角交互打了結,打開一看,包著一片糖藕,一枚百合。一喻佳偶,一示好合。乾隆才高六鬥,詩成八步,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鬥,多了一步,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?那汗巾又滑又香,拿在手裏,不禁神搖心蕩。

不一會,花舫靠岸,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,回過頭來,向乾隆嫣然微笑,慢慢放下了車帷。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,這時拋去火把,在黑暗中隱沒。和珅大叫:“餵,等一下,慢走!”那馬車並不理會,蹄聲得得,緩緩向南而去。和珅叫道:“快找車。”但深夜湖邊,卻哪裏去找車。

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,瑞大林施展輕功,“七步追魂”、“八步趕蟾”,不一刻已越過馬車,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。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,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。乾隆上了車,褚圓親自禦車,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。前面馬車緩緩行走,褚圓抖擻精神,駕車緊跟。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游天下,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。

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,知道沒事,放下了心。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歌女家中過夜,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,怕有陰謀詭計,不可不防,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,趕來保護。

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,轉入一條深巷,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,一名男子下車拍門。乾隆也走下車來。只聽得呀的一聲,黑漆雙門打開,走出一個老媽子來,掀起車帷,說道:“小姐回來了,恭喜你啦!”玉如意走下車來,見乾隆站在一旁,忙過去請安,笑道:“啊喲,東方老爺來啦。剛才真多謝你賞賜。快請進去喝盅茶兒。”乾隆一笑進門。

褚圓搶在前面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手按劍柄,既防刺客行兇犯駕,又防嫖客爭風喝醋。敵蹤若現,自當施展“達摩劍法”,殺他個落花流水,片甲不回。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,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。

進門是個院子,撲鼻一陣花香,庭中樹影婆娑,種著兩株桂花,桂花開得正盛。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,紅燭高燒,陳設倒也頗為雅致。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,細查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,背脊在墻上一靠,反手伸指幾彈,察知並無覆壁暗門,這才放心退出。女仆上來擺下酒肴。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、醉雞、皮蛋、醬瓜等宵夜小菜,比之宮中大魚大肉,另有一番清雅風味。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,房中只有和珅侍候,乾隆將手一擺,命他出房。

女仆篩了兩杯酒,乃是陳年女貞紹酒,稠稠的醇香異常。玉如意先喝了一杯,媚笑道:“東方老爺,今兒怎麽謝你才好?”乾隆也舉杯飲盡,笑道:“你先唱個曲兒吧,怎麽謝法,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。”

玉如意取過琵琶,輕攏慢撚,彈了起來,一開口“並刀如水,吳鹽勝雪”,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《少年游》。

乾隆一聽大悅。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,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,李師師留他過夜,悄悄道:“外面這樣冷,又三更天啦,霜濃馬滑,都沒什麽人在走啦,不如不回去吧。”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,把這些話譜入新詞。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,但風流蘊藉,丹青蔚為一代宗師,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。論才情我二人差相仿佛,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,當下連叫:“不去啦,不去啦!”

皇帝在房裏興高采烈地喝酒聽曲,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。這時革職留任、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,將巷子團團圍住,他手下的總兵、副將、參將、游擊,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,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。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,四周弓箭手、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。古往今來,嫖院之人何止千萬,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,當真是好威風,好煞氣,於日後“十全武功”,不遑多讓焉。後人有《西江月》一首為證,詞曰:鐵甲層層密布,刀槍閃閃生光,忠心赤膽保君皇,護主平安上炕。

湖上選歌征色,帳中抱月眠香。刺嫖二客有誰防?屋頂金鉤鐵掌。

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,直到天亮,幸得平安無事,雞犬不驚。到太陽上升,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,從窗縫裏一張,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,帳子低垂,寂無人聲,伸了伸舌頭,退了出來。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,又等到巳時,始終不見皇上起身,不由得著急起來,在窗外低呼:“老爺,要吃早點了嗎?”連叫數聲,帳中聲息俱無。

和珅暗暗吃驚,轉身去推房門,裏面閂住了推不開。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:“老爺!”房裏無人答應。和珅急了,卻又不敢打門,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。李可秀道:“咱們叫老鴇去敲門,送早點進去,皇上不會怪罪。”白振道:“李軍門此計大妙。”

三人去找老鴇,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。三人大驚,情知不妙,忙去拍玉如意房門,越敲越重,裏面仍然毫無聲息。李可秀急道:“推進去吧!”白振雙掌抵門,微一用力,喀喇一聲,門閂已斷。

和珅首先進去,輕輕揭開帳子,床上被褥零亂,哪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?登時驚得暈了過去。白振忙叫進眾侍衛,在院子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,連每只箱子每只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,可是連半點線索也無。眾人又害怕又驚奇,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,連一只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,怎麽皇帝竟會失蹤?白振又再檢查各處墻壁,看有無覆門機關,敲打了半天,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。不久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。眾人聚在妓院之中,手足無措,魂不附體,面如土色,呆若木雞。

正是:皇上不知何處去,此地空餘象牙床。

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,喝了幾杯酒,已有點把持不定。玉如意媚笑道:“服侍老爺安息吧?”乾隆微笑點頭。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,扶到床上睡下,蓋上了被,輕笑道:“我出去一會兒,就回來陪你。”乾隆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,頗涉遐思,正迷迷糊糊間,聽得床前微響,笑道:“你這刁鉆古怪的妮子,還不快來!”

帳子揭開,伸進一個頭來,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,圓睜怪眼,腮邊濃髯,有如刺猬一般,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。乾隆還道眼花,揉了揉眼睛,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,低喝:“丟他媽,你契弟皇帝,一出聲,老子就是一刀。”

乾隆這一急當真非同小可,霎時間欲念全消,宛如一桶雪水,從頂門上直灌下來。那人更不打話,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裏,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,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。

乾隆無法叫喊,動彈不得,睜眼一片黑暗。只覺被人擡著,一步一步向下走去,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。走了一會,又覺向上升起,登時省悟: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,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。剛明白此節,只覺身子震動,車輪聲起,已給人放入馬車,既不知大逆謀叛者何人,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何處?

車行良久,道路不平,震動加劇,似已出城,到了郊外。再走好半天,車子停住,乾隆感到給人擡了出來,愈擡愈高,似乎漫無止境。心中十分害怕,全身發抖,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。惶急之際,忽動詩興,口占兩句,詩雲:“疑為因玉召,忽上嶠之高。”

被人擡著一步一步地向上,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,最後突然一頓,給人放在地下。他不敢言語,靜以待變,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。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,側目外望,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,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,凝神靜聽,又聽得風卷萬松,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。風勢越來越大,一陣陣怒嘯而過,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,更是害怕。推開被頭,想站起來看看,剛一動,黑暗中一個低沈的聲音喝道:“要性命的就別動。”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,乾隆嚇得不敢動彈。

如此挨了良久,心頭思緒潮湧。風聲漸止,天色微明,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,但爬得這麽高,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?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得一陣唏裏呼嚕之聲,細細聽去,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面,聽聲音是兩個人,大口咀嚼,吃得十分香甜。他折騰了一夜,這時已感饑餓,面香一陣陣傳來,不覺食欲大起。

過了一會兒,兩人面吃完了,一個人走過來,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,相距約有五尺,碗中插了一雙筷子。乾隆尋思:“這是給我吃的麽?”不過這兩人既不說,肚中雖餓,也不便開口動問。只聽一人道:“這碗面給你吃,裏面可沒毒藥。”乾隆大喜,坐起身來正要去拿,忽然身上一陣微涼,忙又睡倒,縮進被裏。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,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,這時一絲不掛,怎能當著眾人前鉆出被窩來拿面?

那人罵道:“他媽的,你怕毒,我吃給你看。”端起碗來,連湯帶面,吃了個幹幹凈凈。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,容色嚴峻,甚感懼怕,道:“我身上沒穿衣,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。”他話中雖加了個“請”字,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。那人“哼”了一聲,道:“老子沒空!”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,一副神情,無人不怕。

乾隆登時氣往上沖,但想自己性命在別人掌握之中,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,隔了半刻,說道:“你是紅花會的麽?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。”

石雙英冷冷地道:“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。總舵主在請大夫給他治傷,沒功夫見你,等文四哥的傷勢好了再說。”乾隆暗想,等他傷愈,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不由得暗暗著急。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、神態威猛的人道:“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,歸了天,那只好叫你抵命。”這人是鐵塔楊成協。這話倒非威嚇,實是出自肺腑之言。乾隆無法搭腔,只得裝作沒聽見。

只聽兩人一吹一唱,談了起來,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,官吏土豪,欺壓小民,說來句句怨毒,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。到了午間,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,兩人一面吃飯,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,什麽竹簽插指甲、烙鐵燒屁股、夾棍、站籠,形容得淋漓盡致,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:“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汙吏抓來,也叫他們嘗嘗這些滋味。”安健剛道:“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。插他的手指,燒他的屁股。”

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,好容易挨到傍晚,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。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地喝酒,後來酒意三分,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。什麽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手被擒,越獄後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;什麽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,把仇人全家活埋;什麽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,和他相好勾搭上了,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。乾隆又餓又怕,想掩上耳朵不聽,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。兄弟倆興致也真好,一直談到天明,“龜兒子”和“先人板板”,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。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,沒辱及他的先人。乾隆整夜不能合眼。常氏雙俠形貌可怖,有如活鬼,燈下看來,實令人不寒而栗。

次日早晨,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。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,一個面目英俊,不似昨天那批人兇神惡煞般的模樣,又均在西湖上見過,稍覺放心。實在餓不過了,對趙半山說道:“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,請你通報一聲。”趙半山道:“總舵主今兒沒空,過幾天再說吧。”乾隆心想:“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,我還有命麽?”說道:“那麽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。”趙半山道:“好吧!”大聲叫道:“萬歲爺要用禦膳,快開上酒席來。”衛春華答應著出去。

乾隆大喜,說道:“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。”趙半山又大聲叫道:“萬歲爺要穿衣了,快拿龍袍來。”乾隆喜道:“你這人不錯,叫什麽名字?將來我必有賞賜。”趙半山微笑不答。乾隆忽然想起,道:“啊,我記得了,你的暗器打得最好。”

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,放在被上,乾隆坐起一看,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,不覺大為躊躇。趙半山道:“咱們只有這套衣服,你著不著聽便!”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,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,可是不穿衣服,勢必不能吃飯。餓了一日兩夜之後,這時什麽也顧不得了,只得從權穿起。

他穿了漢人裝束,雖覺不慣,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。站起來走了幾步,向窗外一望,不由得嚇了一跳。只見遠處帆影點點,大江便在足底,眼下樹木委地,田畝小如棋局,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。這寶塔高聳入雲,既在大江之濱,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。

又過了兩個時辰,才有人來報道:“酒席擺好了,請下去用膳。”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,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,桌上杯箸齊整,器皿雅潔,桌邊已團團坐滿了人,留下三個空位。眾人見他下來,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。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,心中暗喜。

無塵道人道:“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,甚是投緣,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,以便作長夜之談。哪知他忽有要事,不能分身,命貧道代致歉意。”乾隆“嗯”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無塵請他上坐。乾隆便在首位坐了。

侍仆拿酒壺上來,無塵執壺在手,說道:“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,不能好好服侍皇上,請別怪罪。”一面說一面篩酒。酒剛滿杯,無塵忽然變臉,向侍仆怒罵:“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,怎麽拿這樣子的淡酒來?”舉杯一潑,將酒潑在侍仆臉上。侍仆十分惶恐,說道:“這裏只備了這種酒,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。”無塵道:“快去,快去。這樣子的酒,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,皇上哪能喝?”徐天宏接過酒壺,給各人篩了酒,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,他不住向乾隆道歉。

一會兒侍仆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,一盆清炒蝦仁,一盆椒鹽排骨,一盆醋溜魚,一盆韭黃鱔背,菜香撲鼻。無塵眉頭一皺,喝道:“這菜是誰燒的?”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:“是小人燒的。”無塵怒道:“你是什麽東西?幹嗎不叫皇上寵愛的禦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?這等杭州粗菜,皇上怎麽能吃?”

乾隆道:“這幾樣菜色香俱全,也不能說是粗菜。”說著伸筷去盆裏夾菜。陸菲青坐在他身旁,伸出筷子,說道:“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,別吃壞了肚子。”雙筷在他筷上一夾,潛用內力,輕輕一折,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。

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,露了這手,都是暗暗佩服。無塵心道:“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,談到內功,恐怕還是不及師兄。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。”乾隆筷子被陸菲青夾斷,伸出又不是,縮進又不是,登時面紅過耳,啪的一聲,把斷筷擲在桌上。大家只當不見,“請請”連聲,吃起菜來。

徐天宏向廚子喝道:“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。皇上肚子餓了。你不知道麽?”廚子諾諾連聲,退了下去。

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,肚中饑火如焚,眼見眾人又吃又喝,連聲讚美,心中又氣又恨,可又發作不得。菜肴一道一道地上來,塔中設有爐竈,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。好容易幹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,侍仆送上龍井清茶。徐天宏道:“這茶葉倒還不錯,皇上可以喝一杯。”乾隆接來兩口喝幹,茶入空肚,更增饑餓。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,猛打飽呃,大呼:“好飽!”趙半山道:“我們已去趕辦禦用筵席,請皇上稍等片刻。”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,說怠慢了貴客,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。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啷啷直響,說道:“皇上肚餓了吧?”乾隆“哼”了一聲,並不言語。

蔣四根道:“餓乜?我好飽!”徐天宏道:“這叫做‘飽人不知餓人饑’了。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,可是當政之人,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?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,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。”常赫志道:“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,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。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,有啥子稀奇?”常伯志道:“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,你龜兒子嘗嘗這滋味看。”

說到了餓肚子,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,想起往事,都是怒火上升,你一句,我一句,說個不休。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,聽他們說得逼真,也不禁怵然心動,心想:“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?生而貧窮,也真是十分不幸了。”他愈聽愈不好過,轉身向上層走去,群雄也不阻攔。徐天宏道:“待禦膳備好,就來接駕。”乾隆不理。

過了兩個時辰,乾隆忽然聞到一陣“蔥椒羊肉”的香氣,宛然是禦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,又驚又喜,難道他們真的把禦廚給找來了?正自沈吟,張安官走了上來,趴下叩頭,說道:“請皇上用膳。”乾隆奇道:“你怎麽來的?”張安官道:“奴才昨兒在戲園子聽戲,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。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,要奴才侍候,奴才十分歡喜。”

乾隆點點頭,走了下去,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、一碗蔥椒羊肉、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面筋、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爛白菜,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,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,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,一見之下,心中大喜。張安官添上飯來。無塵等齊道:“請皇上用膳。”

乾隆心想:“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。”正要舉筷,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,對周仲英道:“爹,貓咪餓啦!”正是周綺。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,周綺一松手,貓兒跳到桌上,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。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,正要把貓趕下,忽然那貓兩腿一伸,直挺挺地躺在桌上,口吐黑血而死。

乾隆登時變色。張安官嚇得發抖,忙跪下道:“皇上……皇上……菜裏給他們……他們下毒……吃不得了!”乾隆哈哈一笑,道:“你們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竟要弒君。要殺便殺,何必下毒?”把椅子一推,站了起來。

無塵道:“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?”乾隆怒道:“亂臣賊子,看你們有什麽好下場。”他見貓兒中毒,自忖今日必死,索性破口怒罵。

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,喝道:“大丈夫死生有命,你不吃我吃!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?”說罷拿起筷子,在貓兒吃過的菜中夾了兩筷,送入口中,大嚼起來。群雄紛紛落座,叫道:“死就死,有什麽要緊?”喝酒吃菜,踴躍異常。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,不禁愕然,不知他們是何用意。

不一會兒,群雄風卷殘雲,把飯菜吃了個幹凈,居然一點沒事。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,菜中其實並無毒藥。這一來,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,還給人奚落了一場。

原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,文泰來雖已救出,乾隆卻決不肯甘休,如何善後,實非容易。無塵獻議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,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。群雄個個心雄膽壯,齊聲讚好,當下重回杭州,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,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。

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,刀砍棍打,弄得遍體鱗傷,而駱冰受傷、周仲英喪子、餘魚同命危,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?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幹人,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,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,以出心中惡氣。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,終於勸服了他們,才這般折辱他一番。這一來是報仇,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,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,好叫他容易就範。

乾隆整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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